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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教主任带着学生公费出游,名曰培养感情,实则吃喝玩乐

二 瀛海

这不是她的原话,是我听到的故事。

愿海散香风

隋梦莛说,这个故事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跨越的年代又广,讲起来得费一番工夫。既然筱筱问起了这部老手机,那她不妨从它原先的主人讲起。

要说这个人,还得追溯到她的高中时代。

那年夏天,她升上高二,被分到了十三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科一班。七月中旬,刚刚组建的四个文科班延续了学校一贯的传统,租了一队旅游大巴,由政教主任老岑带队,跑去了江原省西部的革命老区,名曰培养感情,实则吃喝玩乐,其间遇到了不少日后为人津津乐道的怪事,不知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实。比如,梦莛班上有个篮球队大个子,一天晚上偷偷溜出招待所,在一个斗笠遮面、编着清朝辫子的老瓜农那里买了只西瓜,抱回去同众人分吃,结果吃出了一片形似脚指甲的不明物。又比如,游览山间古寺那天,邻班有个女孩名叫袁奚奚,既是学生会副主席,又是新晋小校花,和几个姐妹在寺庙后的小巷里迷了路,碰见了一个衣衫粗陋、尖嘴狐腮的老太太。老太太打量了奚奚一番,操着江原省的土话,笑眯眯地说:“好嘛,那么多长得俏的,就你没事儿。”此外,还有梦莛的同桌、总爱一个人转悠的祁大头,游溶洞时脱了队,一路摸到最深处,在洞窟尽头的小溪边望见了一个梳洗头发的白衣女子。

当时,祁大头颇有远见地拍了照片,本来证据确凿,可惜手机像素太低,只拍到了一团暧昧不清的白影子。坐大巴回去的路上,众人把照片研究半天,只是半信半疑,气氛颇为诡谲凝重。这时,邻班的胖妞把脑袋探过祁大头的肩膀,瞅着手机好奇道:“什么东西呀,鬼吗?男的女的?好的坏的?”

胖妞的嗓音甘甜如饴,倒给这句玩笑话平添了几分莫名的喜感,把一车人逗得笑作一团。后面的篮球队大个子一边摔扑克,一边嚷嚷道:“这不废话嘛!头发那么长,肯定是女的啊!既然是鬼,肯定是坏的啊!”

大伙又笑开了锅。胖妞也笑如铃花,扶着祁大头的椅背,问他什么看法。

“没看法,”祁大头把手机收了,“谁知道她好的坏的。”

开学以后,不知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这句“男的女的?好的坏的?”竟大肆流传,成了瀛大附中的头号校园热语。学生们上课听讲、下课聊天,但凡听见个没听过的人名,总要中了邪似的来一句:“男的女的?好的坏的?”就连胖妞的班主任章老师也凑起了热闹,时常敲着黑板,声如洪钟,喝问大伙道:“这个李鸿章是男的女的?好的坏的?”“秋瑾是男的女的?”“义和团是好的坏的?”学生们一边哈哈笑,一边喊着众志成城的标准答案,事后直夸这老太太讲课幽默。

在梦莛班上,只有三个人不怎么配合老章,其中最不配合的当数一个名叫雷立坤的小伙。立坤身材短小,留着莫西干头,隆起的一竖条头发好似插在脑袋上的爆竹信子。一堂课上,立坤听章老师老调重弹,张嘴便吆喝道:“得了吧章老师!您成天办小班、挣外快、漏考试题,您老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个雷立坤本是校园一霸,位列梦莛年级的“五大恶棍”,老爹又是个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初中部的一排新楼据说就是雷爸爸盖的。章老师被他当堂顶撞,多少有些投鼠忌器,便朝他丢了个粉笔头,嗔怪地笑道:“行了雷立坤!就你皮!我漏题?你瞧瞧你每次考那两分,我漏题不得先漏给你?”

另外两个不配合的,便是隋梦莛和祁大头。两人坐一桌,话都不多,章老师却偏爱点他俩起来发言,时常调皮地问他们一句“好的坏的?”。她这么问了,梦莛便敷衍了事地答一答,祁大头则通常回一句“不知道”。

“谁知道好的坏的。”有时,他还会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

祁大头的嗓音很沉,这话听上去也就没什么胸中不平的意味,而是让人觉得,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隋梦莛的高中母校,林筱筱略知一二,是她当年做题时常常看到的瀛海大学附属中学。

虽说带有“教育部”“示范性”等关键词的一堆头衔很是惹眼,瀛大附中最大的特色还是它的外形。学校远在瀛海市东北郊,依傍墨菡山西麓,盘桓而上,直至山巅。附中的前身是民国时期的愿海公学。愿海这名字,据说是当年一位禅学名士给起的,为的是照应“墨菡”这个山名,所谓“愿海散香风,花披菡萏红”。公学最初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创办,名字却又用了个佛教术语(普度之愿,似海无涯),两下相加,难免有些光照浊世的味道,还让不少人误以为这是座佛学院。建国后,愿海公学停办,改为瀛海大学附属中学,才没人这么误会了。

到了新时代,附中依旧同云水禅心有着几分缘分。隋梦莛在那里上学时,附中的校长是一位身宽体胖的老叔,名叫金贤光,无论是身材还是名字,都好似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更兼脾气不温不火、处事以和为贵,佛系的味道就更浓了些。附中有着愿海公学这个前身,如今远在市郊,与世隔绝,又摊上了一位宝相金身的大校长,学生们也就调侃了起来,戏称附中是座老寺庙,金校长是大住持,大伙是小尼姑、小和尚。这本是玩笑话,然而金校长是个心细之人,听大伙这么形容他,人也变得谨慎起来:平时和人闲聊,一旦碰到佛学问题,无论大乘小乘,都嘻嘻哈哈地应付过去;邀请文化名人来校演讲,凡是和佛教相关的话题一律谢绝;就连学校的地标之一行云湖,也在他的提议下改了名,只怪“行云”这名字的出处是句禅诗——“睡起有茶饥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而这诗偏偏又是元朝一个和尚写的。给行云湖改名那阵子,学校广征师生意见,在浩如烟海的名字里挑拣一番,最后选了一个“镜湖”。

“这个好哇。”最后拍板的自然是老金,“明镜高悬,盛世太平。应景,应景。”

从此以后,作为学校象征的行云湖便改名为了镜湖。金校长心满意足,纵然这个名字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毕竟,名叫镜湖、又小有名气的湖泊,全国至少有四个。

胖妞倒觉得,老金能看中“镜湖”这名字,已经很不错了。要是由着他来,八成得叫它“稳湖”。

作为中学,瀛大附中的校园颇为气派:占地五百余亩,单体建筑三十七座,比得上一座小型大学。除了行政区、宿舍区、初高中部教学区等标配,还有师生们引以为傲的“一湖两树五颗心”。其中的“一湖”自然是镜湖:梧桐、水柳、金叶榆环抱着一湾湖水,湖畔钟塔孤矗,初夏水木幽清,深秋黄叶寞寞。“两树”并不是两棵树,而是宿舍区的翠柏图书馆、半山腰的红松体育馆,寓意自然是松柏精神。至于“五颗心”,分别是艺术、科技、创新、体教、农学五处中心,自带广场、园圃和停车场,均是后现代风格的复合建筑,用以彰显附中将素质教育进行到底的决心。

当年,把孩子送到瀛大附中读书,是许多家长的夙愿。学校戴着一顶顶高帽,孩子进了它的大门,便把这些高帽挪到自己头上,家长的个头也被衬高了几寸,社交场合上旁敲侧击的炫耀成了家常便饭。自得之余,仿佛也为下一代的将来买好了保险,谈不上从此忘忧,至少能够忘忧三年。

只是,这份保险并非对每个人都有效。

作为一所百年老校,瀛大附中有过多少见不得光的秘闻,隋梦莛不得而知。反正,单是她读高中的前后几年,这所学校就没怎么太平过。大大小小的事端中,有男生之间的寻常闹架,有女生遭受的欺侮霸凌,有一时影响恶劣的自杀事件,有一些乍听荒唐无稽、细思意味深长的鬼故事……当然,还有后来从附中的校园里燃起来的、险些烧遍了瀛海的那起大案。

梦莛对筱筱回忆道,至今为止,高中三年之所以是她最难忘的一段日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发生在她高二那年最后几天的这件大事。前前后后,她认识的那些人、闯的那些祸、经历的悲欢离合,最后都如河川入海般汇向了它。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她从前提过的那个女孩。

不过,故事只开了一个头,她没法一下子跳到那里。在此之前,还得先讲讲与之相关的一些人和事,比如她的同桌祁大头,还有他的那部旧手机。

祁大头其实头不大,一米八六的个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长得也干干净净,眉宇之间有那么几分俊逸。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不过是因为他沉默寡言,对谁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大伙觉得他这是充大头、装大个儿。他个子本来就高,管他叫“大个儿”没意思,不如叫他“大头”。一开始,只有后排的男生们这么叫他,慢慢地,女生们和许多老师也跟着这么叫。一年下来,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他的真名了。

进了附中,梦莛就和祁大头同班,文理分科后又做了同位。一直以来,她也没用祁大头的真名叫过他。对他的称呼,不是“你”,就是“哎”。

大伙叫他“大头”叫惯了,才慢慢发现,这个外号其实和他不怎么搭调。他那种不冷不热、爱搭不理,和充大头、装大个儿是两回事。下课值日,卫生委员站在前排尖叫一声“祁大头,拖地!”,他就放下手机,默默提起教室角落的水桶,出去投拖把。他上课被迫发言、回答说“不知道”,后排的男生们瞧着他,有摇头的,有咂嘴的,连连叹道“哎呀,大头”“不行啊,大头”,他不看他们一眼、不怼他们一句,就黯然坐下了。中午,他独自坐在食堂的窗边吃饭,有人很不客气地叫他让座,他也不予计较,耷拉着眼皮,端起餐盘挪到别处。

他不但装不了大个儿,连自己的净高都撑不起。他有个明显的习惯:无论是坐是立,腰总是微微弓着,看上去并没有一米八六那么高。因为这一点,他时常受人嘲弄。有天下午放了学,他插着口袋往宿舍走,外班的几个男生跟在他后面,其中有个外号“吕布哥”的,一见他这样子,便来了兴致,有板有眼地学起了他弓着腰的走姿,嘴唇抿着、两眼眯着,捏出老态龙钟的神情,逗得众人笑岔了气。祁大头转过脸看看他们,啥也没说,就把头别了回去,仍旧没直起腰。

不过,虽说他总是这副模样,他的沉默也不尽是卑躬屈膝的沉默。有一回,生活委员收完班费,数数算算,发现少了一人份,便怀疑到了他头上。生活委员问他交没交钱,他看着摊在桌上的书,眼也不抬,平平地答了句“交了”。

“再交一次。”一个男生四仰八叉地坐着,冲他似笑非笑,“你爹贪了那么多,你多贡献点儿还不应该?”

祁大头把目光从书上移走,投进了那个男生眼里。

“我交了。”他沉着嗓音道。

生活委员把他视为第一嫌疑人,倒也事出有因,毕竟他的家庭情况摆在那儿。平时,他的生活费还不如乡镇学生多,一周五天,三天晚上打小工,在学校对面的超市收钱、检货,在咖啡店调咖啡,给饭店送外卖。女生们偷偷笑话他,说他一个礼拜换一件衣服、一个月换一条裤子、一个季度换一双鞋。在附中,由于家底厚的学生太多,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打起交道来都彼此留有几分余地,唯独对他有恃无恐,这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

高一一整年,祁大头的家长,或者说法定监护人,隋梦莛只见过一回。

那是上学期的一天傍晚。放学后,她去琴房练了练手,晚饭前后回到教学楼,一到二楼走廊,就望见班主任崔老师站在语文教研室门外,身边立着一个中年妇女,戴着细框眼镜,瘦得像根树枝,一头卷发裹着窄长的脸。祁大头杵在一旁,插着口袋,弓着腰,不声不响。他一米八六的个子,崔老师和那女人也就一米六出头,他却奇妙地显得比她们矮半截。

梦莛正好奇地望着,忽见那女人一抬胳膊,照着祁大头的脑袋推了一把。

“丧门东西,赔钱玩意儿,”女人圆圆地瞪着眼,两颗门牙顶在下嘴唇上,骂一声,把他的脑袋拍一下,“吃得不少,拉得不少,正经事儿一件不干。你们老祁家哪一辈的祖坟让人刨了,出了你跟你爹这对苍蝇仔儿?你看什么?你再看?我让你看,我让你瞪着个贼眼看!”

崔老师见她越拍越狠,忙不迭插手劝阻。她把老崔的胳膊一拨,仍是一把接一把地搡着祁大头的脑袋。祁大头任她推搡,脸歪过去,又正回来,像个只朝一边摇的拨浪鼓。慢慢地,他的头发乱了,冒出了细细的几绺,好似被风吹蓬了的茅草。

“你看看他这副贼样,”女人指着他,对老崔咬牙道,“他怎么不跟他爹学学,进去蹲着得了?”

崔老师好歹拉住了她,为了息事宁人,劝祁大头跟婶婶道个歉。祁大头看着地板照办了。婶婶眼一瞪、嘴一张,利利索索地说,道歉不如挣钱,赶紧把高中念完,找个工作糊口,比啥都实在。

“你这号的,用不着考大学。”婶婶仰着脸,“就凭你那个丧门爹,哪个大学要你?”

祁大头一声没吭。

这个女人是祁大头的远房婶婶。他上初三那年,他父亲涉了案,坐了牢,从那以后,他就寄居在叔婶家。梦莛听说,虽然他的中考分数比附中的录取线高了几分,婶婶原本也不同意他来这里,说是像附中这样的学校,这费那费少交不了。他本来就是个大包袱,在附中上学,这包袱又得肥几圈。后来,叔叔好言相劝,晓之以理,婶婶在他住校和回家这两者之间权衡一番,才勉强点了头。

“也能理解。”梦莛和他熟了以后,听他这么说过,“婶婶生不了孩子,又背了这么个包袱,换谁也不舒坦。”

“你怎么非得来这儿?”梦莛斜着眼看他,“你到底有多喜欢这地方?”

祁大头仰在椅子上,乏乏地拿着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照片。

“过来看看。”他说,“我爷爷,我爸妈,都这儿的。”

梦莛斜睨着他的手机。

她后来才知道,老崔那天把他婶婶叫来,就是因为这部破手机。

那时已是二〇〇九年,附中学生几乎人手一部手机,延续多年的手机禁令成了空壳。但既然还有个壳,政教处的岑主任就不能不彰显它的存在,时常趁着午休,让一名女主任巡视女生宿舍,自己亲自检查男生宿舍。一天中午,祁大头躺在床上,把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浏览,看着看着,忽听邻床的男生嘿嘿笑了两声。他正要回头,岑主任便猿臂轻舒,把手机抄了过去。

“嗯,”老岑打量着屏幕,“拍得挺好。”

这已是岑春阳第三次没收祁大头的手机。按规定,学生的手机被没收后,家长需亲自到校,到班主任处领取。鉴于祁大头是惯犯,岑主任严令崔老师依律行事,不可怠慢。老崔只好叫来了祁大头的婶婶,后来就发生了走廊里的那一幕。婶婶并未拿走手机,满不耐烦地对老崔道,那手机是祁大头他爸给他买的,犯人的东西拿了晦气,再说也不值两个钱。崔老师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着就扔了,别再为这点破事儿烦她。

婶婶走后,崔老师悄悄把手机还给了大头,不忘嘱咐他,以后午休时间千万把手机收好,别再被老岑逮个正着。

“里头的照片,你也备份备份。”老崔补了一句。

祁大头垂着眼皮,跟崔老师道了谢。

那时候,祁大头的这部手机已经用了三年。他初中就是在附中上的,不得不住校,他父亲为了方便联系他,去淮杉区的城隍庙给他买了这部水货。这部手机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个性:有时一整天收不着短信,一打电话,十几条短信就一窝蜂涌了进来;信号往往只有一格,却自带语音信箱,提示音还是韩语;输入法是私装的,好像还是重庆人发明的,想打“结婚”,得打“结分”才行。胖妞多次劝他,如今手机又不值钱,还不如卖了这奇葩,换个正牌的二手货也比它强。他却一直没换。

“用惯了,”他的理由总是这个,“换一个,拍照不顺手。”

多亏崔老师的理解,他的手机保住了,后来也没再被老岑没收过。不过,它和祁大头同甘共苦的命运,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半年后,祁大头遭遇了一场横祸,这只手机也险些作古。

事情发生在文理分班之后不久。

九月第二周,附中照例举办了秋季歌赛的初赛。赛事在一号礼堂举行。连续两天下午,礼堂一到放学钟点便座无虚席,直到夜幕降临,仍是飞歌连天,喝彩如雷。第二天下午的比赛进行到一半,一个略有洁癖的高三男生憋着一泡尿,一路跑到五楼,去上稍微干净一点的厕所。到了那里,他舒爽地解完手,刚拉上拉链,便听见靠窗的隔间里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声。

他心里疑惑,蹑手蹑脚蹭过去,把门推开一寸,惊得蹦了个高。

据这名男生回忆,他当时能鼓起勇气,把那个重伤号一路架到校医院,实在是超越了身为洁癖患者的自我:被他发现时,那个重伤号正蜷在马桶边,半脸血,半脸青,眼角裂了缝,一张嘴只剩吐气儿,沾着血污和秽泥的校服像块破抹布,整个人像团烂麻绳。他的手机躺在地上,屏幕早已碎了,活像覆着两只大蛛网。

“就剩半口气儿了,还嘟囔着让我帮他拿手机。”洁癖男生对校医道。

这个重伤号自然是祁大头。那天过后,他因头部血肿、右眼眼眶骨裂、视网膜脱落,以及肋骨骨折导致的肺挫伤,在第六人民医院躺了大半个月。

祁大头住院的头一个周五,隋梦莛去了六院一趟,把这个礼拜积攒的试卷给他送去。

“不用谢,”她把平板电脑和试卷一遭扔到桌上,“就老崔惦记着你。”

祁大头半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他的脑袋缠满了绷带,只露着肿得像颗冬枣的脸,由于断了四根肋骨,估计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是有病号服遮着,活脱脱是一具木乃伊。

邻床住着一个爱抠脚的老大爷,这会儿遛弯去了。梦莛便把被褥往里搡搡,坐在了床板上。

“谁打的?”她颦着眉问。

祁大头没搭腔,缝着线的眼角对着她,目光对着窗外的一棵老樟树。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谁痛打了祁大头这一顿,对隋梦莛来说都是个谜。艺术中心一个监控也没装,当时歌赛又进行得正酣,大伙聚在礼堂里大呼小叫,整个过程也就没有目击者。祁大头自己对崔老师说,打他的是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本校学生。上周末,他去吴家汇信息城买移动硬盘,和一家黑店起了争执,人家当时就扬言要修理他。他感觉,那几个小青年八成是这家店找的人。

“那咱得报警,”崔老师忙说,“得让他们赔医药费。”

祁大头不言不语,俊秀的眉毛透着疲惫。

“别折腾了,崔老师。”他最后说,“在那儿开店的,背后都有人,惹不起。”

他没把这事捅到派出所去,婶婶也没逼他。梦莛听老崔说,这是因为早在他住院的当天,就有人帮他付了押金。婶婶第二天来到医院,见押金已付,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骂了他一顿就走人了,后来也没再提这事。

“不是你垫上的?”崔老师心里好奇,向梦莛探问,“他说,他住院的那套手续,都是你舅妈帮着办的。”

梦莛一脸漠然:“不交钱谁给他办。”

搁下住院押金不说,祁大头做的那番解释,无论崔老师信不信,梦莛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知道,什么硬盘、黑店、社会小青年,都是祁大头扯的谎。

“你买什么硬盘,”她对大头道,“你光存照片,那块1T的能用一辈子。”

祁大头仍望着窗外:“买块备用。”

“备什么用?”梦莛懒得多说,“你又没单反,一块还不够你用?”

大头没再搭理她,肿着的那只眼总像睁不开。

班上不少人怀疑这是雷立坤所为。毕竟,立坤的暴力倾向,大家有目共睹。莫说学生,便是老师惹急了他,他也照样撸袖子。高一上学期,教语文的小马哥就险些中招。一堂课上,只因马老师挤着眼,捏着嗓子,冲他哂笑道:“你拽什么京片子?你当我不知道,你往北京跑,你妈连门都不让你进?”立坤便当着全班人发了飙,猛地翻过桌子,像头见了红的小蛮牛似的杀向讲台。小马哥一蹦老高,一溜烟蹿出了教室。立坤狂奔到门口,才被四五个男生拼命拽了回来。

梦莛心想,倘若祁大头用类似的语言刺激雷立坤,立坤对他大施拳脚,也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祁大头并不具备马老师的那种口才。

既然祁大头缄口不语,她也就没多问。

“手机修去了?”她瞥了瞥床头桌。桌上除了试卷和她的平板,还有几只小橘子。

“修去了。”大头这才有了回应。

邻床的老大爷遛弯回来了,坐到床上,接着抠脚。梦莛没处坐,便在床边站了会儿。

祁大头把腿挪了挪,她才一脸淡漠地坐了。

梦莛朝他斜着眼:“照片没丢?”

他拿了只橘子:“没丢。”

他把橘子扔给她。她随手接了。

祁大头唯一的爱好是拍照,手机基本上当相机用。打从认识了他,梦莛没见他自拍过,也没见他拍过美女。他拍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黑板槽里的彩色粉笔头、胖妞的常春藤小尺子、垃圾箱旁边的破球鞋、崔老师搭在书上的大眼镜、单杠和篮球架上刻的字……不一而足。

她听祁大头提过,他爱拍照这一点随他妈。他家有本老相簿,翻开一看,里头什么都有:旧坤车、老路牌、枯叶子、晾满衣物的小弄堂、老使馆区的雕塑墙……都是祁妈妈拍的。祁爸爸苦笑着问过她,干吗老拍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祁妈妈就调皮道:“不干吗,有感觉就拍。”

那部手机里存着一张祁妈妈的照片。照片上泛着几片白色的光斑,看样是对着纸质照片拍的。那是张黄凄凄的老照片,照片里的祁妈妈穿着高领白衬衫,留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短盘烫发,笑得水水灵灵,露着一排小白牙。那时的她顶多二十出头,瓜子脸,铜铃眼,柳叶眉,和祁大头有几分神似。

祁妈妈早已过世多年。祁大头还没上初中,她就得皮肤癌死了。临终前,她一张脸肿得像只烂糊糊的枣,儿子见了她都不认得。

离开了六院,隋梦莛坐上地铁回附中,摇晃了十四五站,想拿平板电脑弹会儿钢琴玩,打开手包,只找到了几只小橘子。

她凝住片刻,慢慢记起,自己刚进病房的时候,好像把平板和试卷一起扔在了桌上。

她只好回去拿。

这时候,她已经从静栎区一路坐到了金桑区,又偏偏是在人山人海的鹿树滨站下的车。她浸在下班高峰的人潮里,把刚才的十四五站反方向摇晃了一遍,晃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六院附近的地铁口。红雨路的老街早已夜灯初上,车流繁华,路边的小吃店座无虚席,蒸雾弥漫,亮堂的门头把天穹衬得愈加深蓝。

走过医院对面的马路时,她朝人行道对面望去,望见一棵老栎树上栖着一抹黑影。

她微微定睛,才看清那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她一边过街,一边远远地打量它,它也将圆硕的鸟头朝着她。她不记得从前见过这种鸟。打眼一看,它像是乌鸦,却要大些。可她端详久了,又觉得它像只鹰,却要小些。不知是不是被墨蓝的天色衬得,它的羽毛明明是漆黑的,却泛着幽幽的紫光。

她走过了街道。它的目光一路相随,直到她走进医院。

住院部的大楼早已亮起了一窗窗灯光。她来到三楼,走过灯火通明、满是病号的走廊,回到了祁大头的病房。

她刚要进门,又停住了脚步。

祁大头的床空着,床边坐着一个陌生女孩。

只看侧影,那个女孩和她差不多年纪,上身穿着藕荷色的竖纹针织衫,下身穿着藏青色的高腰短裙,腿上是一双极简风的踝靴。长发在头后扎作精致的鱼骨辫,泛着淡栗色的润光。左侧的一束散发垂在胸前的弧线上,发尾的波纹柔柔曼曼,处在自然而然和精心打理之间。病房里没几个人,有打盹的,有看报纸的,有玩手机的,全都无声无息。她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脸庞静得像初雪。

梦莛在门口杵了半晌,才轻声进了屋。

女孩听见脚步声,转过了头。梦莛看见了一双水色脉脉的杏眼。

不知不觉中,她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几秒。杏仁形状的眼眶中,是一双潭水似的眸子,纤长的睫毛遮在上面,就像待人拨开的薄帘。这双杏眼和她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往好了说,它们少了俏丽,多了幽柔。往实在了说,它们形色虽美,却疲沓沓、病恹恹的:好好地睁着,也像只睁了一半;眼妆画得精雅,也没添几分精气神;既像笼着薄雾,又像蒙着睡意。

她也留意到了女孩的一些着装细节:衫领上的五叶花毛衣链、短裙一侧做出不对称效果的装饰扣,还有左耳上一缕闪漾的银光。

女孩的唇角弯着一丝询问的弧度。梦莛把目光游到一旁,瞄见了床头桌上的平板电脑。

“那个,”她指了指平板,“忘拿了。”

“哦,”女孩朝桌上看,“你的。”

她拿过平板,站起身,把它递给梦莛。梦莛这时才看清,她左耳上的微光是一只银色耳钉,形状像片边缘绵软的羽毛,轻轻一晃,就漾一缕光。

她注视着那只耳钉,感觉从前在哪里见过。

女孩觉察到了她的注视,目光朝左耳偏了一下,又偏回来,笑容里透着柔浅的好奇。

“你是隋梦莛?”她突然问。

梦莛怔了怔,一双桃花眼睁大了点。女孩见她这副表情,疑问的神色变成了薄薄的笑容,解释道,她老早就听说过梦莛,由于“莛”是个生僻字,她还特地查过。

“嗯,”梦莛不知怎么应话,“没几个人认识。”

她们正说着,一个小护士在病房门口站定,看着手里的记录册,吆喝了一声祁大头的名字。

“家属在不在?”小护士喊道,“来一下。”

女孩应了一声,对梦莛说,刚才祁大头去做胸透,这会儿可能已经查完了,医生让家属过去看结果,顺便把他这个伤残人士推回来。

“那我先去了,”她顺了顺短裙,“冒充家属。”

梦莛一头雾水:“你是他——”

“不是,”女孩猜到了后半句,“比那个近点儿。”

小护士又喊了一嗓子。邻床老大爷抖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回来再聊。”女孩对梦莛说。

她朝门外走去,肩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了飘,款款的鞋跟声像在为耳钉的细光伴音。离远了看,她身着高腰短裙的倩影更显婀娜。临走时,她侧过脸,望了望杵在床边的梦莛,那双倦恹恹的杏眼就没了影子。

在林筱筱听来,隋梦莛显然在有意无意中修葺了这段记忆。她进门的时候,病房里除了那个女孩,还有许多病号和家属,却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女孩一走,病房就热闹了起来,谈笑声、咳嗽声、呻吟声、叹息声,声声入耳。这显然不合常理。更何况,在瀛海六院这种大型三甲医院,又是人来人往的晚饭时间,筱筱不觉得某个普通病房会有片刻的安宁。

或许,这片刻的安宁,是被某种情感凝固的时间。她可能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不再往前走一步,也希望这一刻里只有她和那个女孩。但也有可能,她不是想留住这一刻,而是想抹去它,可她没能做到。她抹不去那个女孩,也抹不去自己,只抹去了无关紧要的声音。

无论如何,那晚过后,她一定经历了一些不想记得的事。

她没留下等女孩回来。一只皮革小手包放在床头,她看见了,便让邻床老大爷帮忙看着,而后就离开了病房。

她走在满是病患和家属的走廊上,脚步孤零零的,好像遗落了什么东西。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她换乘了两次,其中一次出了站。走在街上,她偶尔抬头,往路边的树上望过几眼。

她没再看见那只鸟。

那晚,隋梦莛九点多才回到学校。

时值周五,八九成学生早已回了市区,偌大的学校空空荡荡,夜色里飘绕着淡淡的桂香,山阶旁的路灯沁着薄薄的秋凉。沿山而上、彼此相连的建筑是一座座巍然的影子,起伏的墨山间只亮着一两窗灯光。说宁静也宁静,说幽僻也幽僻。

她沿着台阶来到山腰校区,手机在包里振了起来。

她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接起了电话。

“天后同志。”她慢悠悠地道。

“小格格。”一个清甜的声音飞快地说。

来电的女孩名叫吴小萱,是梦莛在附中屈指可数的熟人之一。两人缘分不浅,小学同班,初中邻班,文理分科后又是邻班,如今算来,已经做了十一年同学。在她们这一级学生中,小萱算是名人。这归功于她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能高能低,各类声线随意切换。她在去年的春秋两季歌赛中都拿了二等奖,因此在梦莛这里得了“天后”的绰号。不过,学校里也只有隋梦莛这么称呼她。见了吴小萱,大多数人,尤其是一些不无恶意的女生,通常都喜笑颜开地唤她一声“胖妞”。

小萱寒暄了两句,突然加快语速,问梦莛:“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接见一位小姐姐?”

她向梦莛解释道,这个月底,瀛海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青少年马术公开赛,校刊编辑部打算做一个与之相关的专题。这位小姐姐是编辑部的副主编,接到了主编分配的任务,要找一个学过骑术的本校学生,对其进行采访。一开始,她们找的是八班赫赫有名的吕布哥,吕布哥也爽快答应了,只要求小姐姐事后陪他共进晚餐。本来事情已经定下,不料,刚才吃饭那会儿,小萱接到了她的电话,说她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如果人家同意,就把吕布哥换掉,拜托小萱帮忙牵线。

“就你了,”小萱下令道,“快答应。”

梦莛半天没应声。小萱“喂喂喂”唤了一串。

“采访吕布吧。”梦莛没精打采地说,“我都两年没碰过马了。”

“两年怎么了?”小萱用棉花糖般的声音表示质疑,“你不是说,骑马和骑自行车一样吗?一百年不练,拾起来就骑。”

梦莛皱起了眉头:“我说过?”

小萱见她不答应,便祭出绝招,把声线换到了深沉档上,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吧,周一中午,梦莛和她的朋友就在游泳馆的外厅见。外厅两面落地玻璃,依傍一个小花园,也有沙发、咖啡机,适合闲坐茶谈,眉目传情。

说罢,她又嘱咐梦莛,衣服不要穿得太随意,她的朋友可是个小美人,不为悦己者容,只为悦己而容,梦莛不能在衣品上落下风。

小萱提的要求,梦莛素来不好拒绝。上小学时,小萱是学习委员。梦莛不交作业,小萱就帮她糊弄过去;梦莛考试考得太逊,小萱就模仿她舅妈的笔迹帮她签字。当年,小萱家的便利店开在学校门口,梦莛也白吃过她家的不少雪糕和关东煮。去年中秋前夕,附中举行一年一度的“放灯节”,小萱还特地给她备了一盏纸灯。偌大一个附中,如果非叫她挑个朋友出来,她也只能挑吴小萱。

于是她就答应了小萱,心里想,大不了见了那个副主编再把事推掉。

那时候,她不怎么想掺和编辑部的事。

附中的编辑部每月出一期校刊,一半留在校内兜售,每本定价二十元,一半送去瀛海大学。这既是因为附中是瀛海大学的附属机构,也和金校长与瀛大一位校领导的私交有关。金校长同瀛海大学渊源深厚,高中是在附中上的,后来又去瀛大读了硕博。硕博期间,他的导师都是瀛大的文学院院长。多年后,老金到附中走马上任,这位院长早已荣升瀛大常务副校长。金校长是个尊师重教之人,即使在校刊这类小事上,也不忘对老师的栽培之恩示以含蓄的感激。于是,老师出席的各类会议、发表的大小讲话、做出的杰出贡献、取得的学术成就,向来是附中校刊的不二主题。

这位常务副校长,就是梦莛小时候见过的汪鸣悌。

汪校长年高望重,看到爱徒尽的这点孝心,自然也不会多么放在心上。然而金校长仍是竭诚尽力,说是深惟重虑也不为过。比如,两年前的冬天,附中摊上了一桩轰动一时的丑闻,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渐渐闹得不可收拾。整整一个月,老金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却也没把眇乎小哉的校刊忘到脑后。当月的刊物上,编辑部记者团就这起事件所做的报道不过三行,最后却附上了金校长对广大学生的一句告诫:遇到事情,一定要坚持独立思考,把握正确的价值取向,切不可盲信传言、人云亦云。

这桩丑闻发生在二〇〇八年年底。事发之初,它被叫作“钟塔自杀案”,闹大以后,又改称“瀚海华庭案”。和三年后的那起大案相比,它算不上惊天动地,但也牵扯到了这段往事中的许多人,比如祁大头的父亲、隋梦莛的母亲、那个戴羽毛耳钉的女孩、瀛海大学的汪校长。金贤光对学生们强调“不可盲信传言”,是为谁故,不言自明。

“钟塔自杀案”发生的那年,隋梦莛还不是附中的学生,未能亲历整个过程。然而阴错阳差之中,这件原本与她无关的事,却将她的生活送上了另一条轨道。

因为它,她和母亲之间有过一场两年之久的冷战。

江春入旧年

要说发生在梦莛初二那年的“钟塔自杀案”,还得从附中的钟塔谈起。

附中的老钟塔是一座淡灰色的尖顶钟楼,欧式风格,大约十二三层楼高,矗立于镜湖东畔,隔着丘峦起伏的山腰校区,同东校区的一号行政楼遥遥相望。早在愿海公学时代,这座钟塔便屹立在了行云湖畔,每日晨昏,钟鸣洪洪,扬于山野。“文革”期间,由于它的造型过于西化,有点“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意思,学校曾考虑将它拆除,砖料作为扩建围墙之用,后来算计一番,花费的人力物力过于庞大,得不偿失,况且学校基本上处于停课状态,它再反动也没人看,便把塔底的木门封了,让它自朽便罢。“文革”结束后,钟塔重新开放,塔顶的撞钟间便也成了一处景点,时常有不畏高的学生登上此处,吹吹风,望望远,朝着青色的群山吆喝几声。在他们当中,就有祁大头的父亲和母亲。

钟塔一共开放了二十年整。二〇〇八年的自杀案过后,塔底的老木门再次挂上了铁锁,除了负责调钟的老管理员,学生和教职工均不得涉足。

事情发生在那年年底,死者是个和隋梦莛同龄的初二女生。那个寒冬的深夜,她独自来到钟塔脚下,把夜间关闭的老木门推开一条缝,斜着身子挤了进去,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走上螺旋台阶,来到塔顶的撞钟间,爬上半人高的护墙,一跃而下,在塔底摔成了一摊肉泥。

事发当夜,学校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女孩是午夜时分自杀的,翌日清晨,早早去山脚田径场训练的体育生们路过钟楼时,那里早已干干净净。晨光依稀,鸟鸣清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瀛大附中是瀛海数一数二的老牌重点中学,一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在校内寻了短见,一时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面对各方质询,校方举重若轻,对事发原因做了一番简洁明了的解释:这名自杀的女生性格孤僻,存在一定的心理问题,同家人缺乏沟通,又和同学相处得不融洽,更兼不堪中考压力,才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于情于法,校方均不应承担主要责任。

这番声明是否足以宁人,没过多久就有了分晓。

事发一周后,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跑到市检察院门口,又哭又闹,要站岗的小伙子放她进去,她好找“女海瑞”鸣冤。小伙子自然不肯放行,她便赖在了门口,见车就挡,见人就拦,哀求他们带她进去见见他们的领导,为她孙女讨个公道。一个名叫张贝贝的小检察官正巧提着早饭来上班,见老太太哭得凄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上前搀起老人,问她有什么冤要鸣。

老太太抱着她的胳膊,像抱了根救命稻草,一哽一哽地答道,她孙女在学校里被几个高年级的孩子糟蹋了,还被录了像。后来录像传开了,同学们有骂她贱的,有看她光景的,还有落井下石、揩她油的,就是没帮她的。孩子过不去了,就寻了短见。临死前,她只给奶奶留了封信。奶奶看完信,才知道了整件事的原委。

“我看着孩子长大的,”老太太眯着哭肿了的眼,哀哀道,“我这天都塌了。”

“这,这群畜生!”张贝贝惊诧道,“这种事儿,您得报警啊!”

“那我来这儿干啥?”老太太埋着头,一边啜泣,一边拍贝贝的胳膊,“那我来这儿干啥?”

张贝贝眨了眨眼,问她这话怎么说的。老太太只是不答,哭着喃喃道:“你别逼我说了,你就让我见见你们领导。不都说你们领导是女海瑞吗?她得还孩子个公道。”

张贝贝朝院子里看了看,一脸为难地解释说,刑事案件的办理是有一套法定流程的,公安机关首先要立案调查,证据确凿,再由检方提起公诉。老太太一步跳到市检来,这是不合程序的,真得先去找公安局。要不然,就等到检察院的接待日,到检务接待厅去一趟,跟负责接待的检察官说明一下情况。

“你们得管,你们得管。”老太太也不应她,瘪瘪的嘴唇上满是鼻清,“我不要钱,我就要个公道。”

老太太最后也没能见上那位“女海瑞”。张贝贝和几个同事好生劝她半天,承诺帮她给隋检带个话。等她哭得没劲儿了,贝贝拦了辆出租车,把一个不情不愿的同事塞进车里,让他把老太太送回家。

“你就是闲的,”站岗小伙斜睨了贝贝一眼,“她是你奶奶?”

其实,对于这个案子,公安机关并未作壁上观。元旦一过,就有人采取了大动作,从而引发了春节前夕的“瀚海华庭案”。不过,事情最终迎来的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这是另一个故事,暂且按下不谈。

没等到那时候,老太太提到的视频就传到了隋梦莛上初中的学校。

一日中午,梦莛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见旁边一桌围坐着四个男生,把脑袋凑成一堆。其中一个耸着眉毛,弯着嘴巴,眼里放光,鼻子上堆起的肉也满含笑意,一边做着柔柔的手势,一边津津有味地描述着什么。其余三人听得专注,脸上凝着呆呆的笑容,半天眨一下眼。

梦莛慢慢嚼着饭,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

“大不大?”一个男生飞快地插话。

“绝对大,”讲述的男生皱起了鼻子,“跟俩暖水袋似的。”

他们嘎嘎地笑了起来,颠着脑袋,没了眼睛,只剩成排的牙。隋梦莛听他们笑了会儿,放下勺子,取了片纸巾,擦了擦桌上的菜汤。

她把纸巾揉成团,朝他们丢了过去。

“行了,”她对一齐看过来的男生们道,“擦擦口水再说。”

他们打量着她,互相看了看,低低地发起了笑。一直说话的那个扭过身子,笑吟吟地伸出手,挑了挑她的下巴。

“你的多大?”他一脸疼爱地说,“亮出来抖抖。”

第二天下午,学校的教导主任来到市检附近的一家茶屋,找了个单间坐下,等了一个小时,等来了隋梦莛的母亲。

隋妈妈穿着检察制服,外面披着一件驼色大衣,戴着灰色美瞳的桃花眼淡淡漠漠。女主任面带笑容,东家长、西家短地寒暄起来,一会儿聊聊自己在一分院工作的丈夫,一会儿又关切地问起,隋梦莛的爸爸最近可好,大老远调到新城以后,适不适应那边的工作和生活。

“陆队那么有能力,真不该调那么远。”主任半是惋惜,半是不平地说,“他们田局长是不是觉得,那边的分局刚组建,急需能办事的,才派他过去打头阵了?”

她说了这半天,隋妈妈一句囫囵话没应,要么点点头,要么“嗯”一声,见她迟迟不入主题,便插个空子,搅着茶里的牛奶道:“你直说就行,那孩子的手腕怎么折的?”

主任一脸苦笑:“让她掰折的呗。”

她唉声一叹,又咂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说,看来隋梦莛是学过防身术的。听当时在场的同学们说,那个男生比隋梦莛高一头、壮两圈儿,结果,他刚一挑隋梦莛的下巴,梦莛就猛一抬手,扳住了他的小指头,把他扳得鬼哭狼嚎,一忽儿瘫了下去。不过,隋梦莛也并非毫发无伤。那个男生酷爱打一款游戏,模仿一个游戏人物留了长指甲。挣扎过程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梦莛脸上抓了一把,留了三条血印子。这一抓不要紧,隋梦莛动了真格的:右手掐住他的胳膊肘,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小臂往后一别,又往前一拽,猛地把他那只手朝里折了过去。“啪”的一声,那男生的惨叫便响彻了食堂。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主任笑得干巴巴的,“看样是练过?”

隋妈妈耷着眼帘,把小勺在杯沿上磕了磕。

“学过两手,”她说,“跟她爸学的。”

四点多钟,学校熙熙攘攘地放了学。隋梦莛摆着一张闷闷的脸,跟着人群走出校门,正要过人行道,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

她看了看那条短信,朝马路对面望去,脸上泛着睁不开眼的厌倦。

人来人往中,她一眼就望见了母亲。

“司机终于辞职了?”她不咸不淡地问母亲。

母亲没搭理她,开了车门,让她坐前面。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边开车,一边告诉她,明早一到学校,就到那个男生的班上去,亲手把医药费交给他,好好向他赔礼道歉。教导主任会在旁边看着,要是看出她不真诚,她就得重新道一次,直到人家满意为止。

“关你什么事?”母亲厉声道,“你吃多大碗饭?你还反了天了?”

车子停了下来。她脸上挂着三条红印子,望着一秒一秒倒数的红灯,鼻子里飘出了一丝轻蔑的气。

“凭什么让我道歉?”她朝母亲偏过脸,慢慢地说,“你怎么不跟那个老太太道歉?你怎么不跟她孙女道歉?”

母亲的目光冻在了她的眼里。她一躲不躲,又问道:“你怎么不跟我爸道歉?”

母亲的桃花眼越发冷了。

“是,你道什么歉?”她别回了头,一脸不在乎,“我爸走了,你高兴都来不及。”

车里陷入了寂静。她望着堵在前面的一辆辆车,脸上的红印子漠然地朝着母亲。

“我要是那么一跳,你是不是更高兴?”她淡淡地说,“家里就剩你了,不就没人拖你后腿了?”

母亲一耳光甩在了她脸上。

“出事的就该是你,让你长长记性。”母亲压着一把火,冷沉沉地说,“你真给老隋家丢脸。”

母亲的掌印和那三条印子叠在了一起。她任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红灯,直到它只剩三四秒。

“谁是你们老隋家的人?”她朝母亲扭过头,“你们一家子就是个笑话。”

不等母亲说话,她就解开安全带,开了门,下了车,把车门往身后狠狠一甩。甩完了,她回过头,越过半开的车窗,沿着一个俯角看着母亲:

“你就是个笑话。”

她漠然走向了路边。后面的车一连串地急刹,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她没看它们一眼,两眼半开半阖,眉心深深颦着,迎着呼呼的寒风,沿着灰白的长街走远了。

她沿路一直走,一个弯没转,也不知道前方通向哪里。路边的景色默不作声地变化着。下午苍白的天光中,她的身边是宽阔的街道、稀疏的楼厦、在枯枝间横跨马路的天桥。后来,夕阳的光帘悄然落下,遮着沿路排列的旧单车、老商店的平房、筒子楼的晦暗门洞、小弄堂的一角安详。慢慢地,夕光薄了,天色暗了,窄窄的街道又变宽了,也变热闹了,筒子楼变成了摩天楼,小弄堂变成了公园,偶尔掠过小路的电单车变成了汹涌的车水人潮,老商店的门头变成了商厦的广告巨幕,静穆的冬树变成了耀眼的霓虹灯。她走在其中,感觉不像是她来到了这里。她没动过,只是光暗变了,景色也跟着变了。

夜幕四合的时候,它变成了嘉杨区的海边。

她站在观海大道上,背对着海,倚着栏杆。海风扬着她扎起来的头发,吹一会儿,停一会儿,不怎么凉。抬眼望去,对面的欧式老建筑已经披上了光纱,汇成了一条暖黄的河,一路远去,望不到头。

她回过头,海上没有一颗星星;看回来,寒冬的观海大道上游人徜徉。

在瀛海生活了十五年,她头一回觉得它不小。她走了半天,走了这么老远,却回到了最熟悉的嘉杨长滨。

如今,她的年纪已经翻了将近一番,对身边的林筱筱回忆说,在她尚未成年的时代,最低落、最心灰意冷的日子,大约就是那时候。那半年,家里的乱子一出接一出。先是她父亲摊上了事,调到了一个大老远的地方,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没过多久,在一场速度赛马锦标赛中,她又失去了一个多年来朝夕共处的朋友,从此下了马。而她和母亲闹的这场矛盾,也是在那年冬天。

伤了那个男孩,她心里没有愧疚,没有后怕,却也没有一解心头恨的酣畅。这不奇怪,她本没有什么恨可解。她不认识那个自杀的女孩,和那几个男孩也没仇没怨。她掰折了那个男孩的手腕,充其量不过是因为厌恶和蔑视。在她心里,那个男孩低她一等,甚至低好几等。伤一个比自己低好几等的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反而是为他好,让他长个记性。她有权力教训他,天经地义。

多年后,她出国留学,目睹过美国警察的暴力执法。那天傍晚,她站在人行道前等红灯,看到一个胖大的黑人警察把一个瘦高的拉丁裔少年按在路边餐厅的玻璃墙上。警察紧咬牙关,两眼的眼白上镶着条条血丝,漆黑的制服把夕光挖了一个洞。少年一半脸紧紧贴着玻璃,另一半脸上的肉被警察的大手挤起来,嘴唇团作一个滑稽的圈。少年沿着玻璃吱吱往下滑,警察就俯下身,换个身位,还是摁他,还是咬牙。少年蜷在地上,肩胛骨骇人地高耸着,膝盖窝进了肚子,像只进了炸锅的虾,嘴唇仍是一个滑稽的圆。玻璃的另一边,一个吃晚饭的亚裔青年偏过脸瞧瞧他,一边嚼着饭,一边端起盘子换了个桌。

她扭着头,望着这一幕。她觉得那个警察眼熟。熟悉的高等,熟悉的天经地义。

她和母亲闹架那晚,她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她只觉得空,觉得百无聊赖,有一种无处落脚的流浪感。她只想离开瀛海这个鬼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她走得越远,离它越远,就离母亲越远。

不过,瀛海太大,她没能走得了。

“再说我兜里也没钱。”她对筱筱说。

她倚着栏杆,在海边待了不知多久,一个身影沿着木栈道走来,停在了她跟前。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人,穿着修身的大衣,系着雅致的围巾,披着松软的长发,年过不惑,风韵犹存。

“你怎么找着我的?”她问道。

“不难找,”舅妈说,“你不大会拐弯儿。”

她和舅妈一起回了家。进了家门,她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仍穿着检察制服,跷着腿,侧着脸,往落地窗外凝望。舅妈轻唤了一声,母亲没转头。

她走进客厅,看见母亲的眼里泛着微光。

“你不是这个家的人,你回来干什么?”母亲低低地说,声音里听不出软弱,“你想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拦你。”

她站在原地,一声没响。

从此,她和母亲的冷战开始了。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她没跟母亲说过半句话。她白天上学,晚上待在自己屋里,周末去咖啡店或图书馆坐一天。家长会之类的场合,她照旧让舅妈去应付。中考过后,她考上了远在市郊的瀛大附中,平日里也可以不回家了。母亲本来就不怎么着家,她偶尔回去一趟,拿几件衣服,十有八九碰不见母亲;碰见了,就当对方是透明人,谁也看不见谁。换作别家的母女,这也许挺困难,但对于她和母亲来说,不过是把一盘小菜换个碟。

有天晚上,她去舅妈家吃饭,舅妈一边切着西红柿,一边问她:“你打算一辈子不跟你妈说话了?”

她默默地洗着碗,感觉心里有口气,叹不出来。

“先这样吧。”她说,“反正十几年了,也没说几句话。”

说完,她幽怨地看了看舅妈,用目光说:你别多管。舅妈和她心有灵犀,浅浅地笑了笑,把切好的西红柿盛进盘子。

“我不管。”舅妈说,“有些事儿,等你大了,等她老了,就好了。”

她没吭声,看着哗哗作响的水流。

“行了,”舅妈关了水龙,“两个人吃饭,洗了十个碗了。”

隋梦莛驱车拐下了州道,开到休息区的点餐窗口,点了两杯喝的。

“还睡着。”她回头看了看换成了躺姿的战大帅,“他吃什么?”

她们取了餐,把车开到店铺后的停车场里。筱筱把给大帅买的一袋快餐搁到后面。大帅不知是听见声了,还是闻见味了,吧唧了两下嘴,翻个身,接着睡。

梦莛打开车门,给车里透透气。清凉的雨意飘过她,拂在筱筱微微发烫的脸上。雨滴嗒嗒地敲着车顶,空灵安然的声响,很像小屋后蜿蜒入林的一条小径。

和他们一样,隋梦莛的故事刚才也偏离了主线,拐上了一条岔路。这一小段偏离给林筱筱留下了不少疑问。当年的“钟塔自杀案”,梦莛只讲了一半,也就是关于她母亲的那一半。它后来是怎么发展的,最后是怎么收场的,“瀚海华庭”又是什么东西,她只字未提。不过筱筱听得出来,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性霸凌,它的背后有个庞大的影子,投下影子的是许多幽暗的人。在故事中,他们尚未登场,或者只露出了管中一斑。

她感觉得到,这个故事的另一半,可能和祁大头的父亲有关。

“你接着说。”她插着吸管,对梦莛道。

梦莛抿了口咖啡,“说到哪了?”

筱筱回想一番,帮她梳理道,刚才,她从校刊说到了汪鸣悌,又从汪鸣悌说到了“瀚海华庭案”。如果要返回主线,那就该说说那个副主编了。

“嗯,”梦莛记了起来,“游泳馆。”

她把杯子握在腿上,看着挡风玻璃上开了又谢的雨花,眼神和雨天一样清寒。

“行,”她说,“早晚得说她。”

离堂思琴瑟

在隋梦莛的印象中,附中的游泳馆是唯一一处总是晴朗的地方。

游泳馆偏居校园一隅,馆前的空地只停得下三五辆车,空地前方是东大行车道的一条支路,过了车道,就是初中部行政楼谦逊的侧门,大多时候门可罗雀,敞亮向阳。游泳馆的转门旁边立着一台自动售货机,旧得白里透灰,有些与世无争的闲适。

一楼的外墙有一部分是落地玻璃,一半在正面,一半在朝北的侧面。平时从馆前经过,望得见玻璃后的休闲小吧、吧里错落摆放的花梨木圆桌、桌旁胖胖的小沙发。朝北的玻璃墙外是农学中心的实验园圃,小径交叉,花色猗靡。勋章菊、九里香、香水月季、法国蔷薇,远近杂处,时有清芬,时有嫣然。

过了周末,初秋的阳光又泛起了仲夏的余热,校园四处蝉声如雨,梦莛也就忽略了小萱的嘱咐,没打扮得多么靓丽,一件白色无袖小衫,配一条米色斜边短裤,搭上极简的小圆帽和银白花颈链,拎一只小巧的藏蓝色马鞍包,就清清凉凉地赴约去了。来到小吧时,午后光照正煦,把木地板映得亮眼,将窗外的紫花灼得氤氲。她眯着眼睛环视一番,选了个光照适中的角落。

她陷在小沙发里晒了会儿太阳,大厅里传来了嗒嗒的鞋跟声。

远处的大理石地板上多了一抹倩影。来人披着长发,穿着一件杏色的半袖卫衣、一双象牙色的罗马凉鞋。卫衣的下摆只遮到腰胯,露着脂白的双腿。她一手握着一杯咖啡,望见梦莛,把其中一杯摇了摇,当作摆手。

她踩着嗒嗒的鞋跟声走出了逆光。不出所料,梦莛又看见了那双脉脉的杏眼、那只漾着微光的羽毛耳钉。

“这么早,”她还是笑得没什么力气,“小萱说你一般得迟到。”

她放下一杯咖啡,挽了挽耳边的发丝,又放下另一杯,对梦莛道,她中午没事,便早来游了会儿。梦莛听她说着,稍微打量了她一下,见她长发微湿,皮肤上泛着刚刚出水的润泽,卫衣下面露着几寸泳装。

她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两手握在并起的腿根上:“你那天怎么跑了?”

“没跑,”梦莛啜了口咖啡,“有事。”

“我当时就想问问你,”女孩语调和善,眸子却仍旧蒙着睡意,“结果你闪得那么快。”

她解释说,去年一整年,祁大头都没跟她提过梦莛。要不是梦莛那天把平板忘在病房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俩早就认识。不过,既然她知道了,祁大头也没再瞒她,还给她提了个建议,如果她觉得采访吕布哥不合适,不妨问问梦莛愿不愿意搭把手。

梦莛面无表情:“吕布都不合适?”

女孩唇上弯着乏乏的笑容:“得看你怎么想。”

她似乎不担心梦莛把话外传,清楚明白地说,采访这位吕布哥,其实是岑主任的意思。吕布哥的父亲是个骨科名医,多年来帮老岑的老母亲治疗关节痛。吕布哥也的确是个马术好手,去年还去过阿尔卑斯山,参加施华洛世奇创始人的后裔举办的马术邀请赛,抢着与同去参赛的丹麦公主、阿联酋王子合了影。但实话实说,她不太想把宝贵的版面贡献给这位白马王子。原因倒也简单:看吕布哥平时的表现,他最大的爱好并不是骑马,而是讲段子、说笑话、编打油诗。比如他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座右铭:“穷则单枪匹马,富则妻妾成群。”他虽然外号“吕布哥”,最崇拜的文学人物却并非吕布,而是韦小宝。要是采访他,只怕满篇都是荤段子,审校之后剩不了几个字。

“要不你帮个忙,”女孩仍微微笑着,“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女骑士。”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用一只手握着桌上的咖啡杯。梦莛看了看那只纤白的手。阳光把细腻的手背映得暖人,只看肤色,就嗅得到一缕若即若离的暗香。

“行不行?”女孩问。

梦莛偏过脸,目光在窗外的小花园里游逛了会儿,才移回女孩脸上。

“算了。”她说,“我就是想跟你说声,我没打算掺和。”

女孩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梦莛语调平平地说,“我觉得你们的校刊办得挺烂的。我去年买过一本,购物体验有点差。那么贵不说,前一半各种拍马屁,后一半办得跟流行小报一样,不是欧巴,就是动漫,正经事一件不登。你是副主编吧,你不觉得你们的吃相有点难看?”

女孩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吴小萱非叫我来的,不然我也不来。”梦莛的眼神闷闷的,“说实话,我觉得你们和那个吕布差不多。”

女孩把眼低了低,凝视着稍稍伸在前面的鞋尖。梦莛用鼻子吐了缕气,拿过马鞍包,边打开边问:“咖啡多少钱?”

女孩抬起了眼帘:“什么是正经事?”

梦莛的手停了停。女孩的目光仍旧疲软,却把她的眸子锁得牢牢的。

“程颖儿的事,算不算正经事?”女孩问她。

小吧里有了一段静默。阳光斜过花园,在地板上留下午后的阴影。透过她纤细的睫毛,梦莛端量着那双眼仁,看到里面的神色就像一片雾,聚不起,散不了,无声无息地浮在那儿。

她没听过女孩说的那个名字,却也莫名问不出声。

“别张口就来,”女孩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你都不认识我。”

明丽的花园小径上响过几声鸟鸣。女孩脸上的凄意淡成了倦意,先移走了目光。

“那算了。”她朝外面望着,“不喝就扔了吧,不要你钱。”

她没再看回来。梦莛斜睨着那杯咖啡,没精打采地待了会儿,提起马鞍包走了。

她走出游泳馆,朝落地玻璃回了回头。女孩还坐在那里,不声不响,耳钉上漾着细细的光斑。

一个下午,她不知怎么过来的,天就擦黑了。

那晚崔老师不在,她便翘了自习,来到镜湖西畔的小洋楼,坐在二楼咖啡店的露台上看闲书。

这座二层小楼名叫“湖隅”。到如今,附中的校园里仅存两座愿海公学留下的老建筑,都在镜湖湖畔,一座是东岸的老钟塔,一座是西畔的湖隅小楼。小楼黄墙灰瓦,尖顶格窗,和石楠路上曾经的法租界老房一个样式。民国时期,它是公学校长的私宅。“文革”时代,它被用于堆放违禁书籍、唱片、艺术品,包括校长收藏的雕塑和油画。改革开放后,它成了书法、绘画、摄影三个社团的活动地点。前些年,金校长走马上任,把三个社团挪到别处,腾出这座小楼招商,在一楼安置了几家小商铺,二楼则租给了一家大牌连锁咖啡店。

此刻她所在的这个露台,曾经给当年的摄影社做过不少贡献。站在这里,行云湖南畔的荷塘、北畔的拱桥、东畔的钟塔、西畔的榆林、湖上的碧波蓝漪、远方的青山闲云,便尽收眼底。听祁大头说,二十多年前,他母亲在这里拍过不少行云湖的四时风光。

初秋的晚风清凉袭人,湖畔树影荫翳,路灯恬然。湖水漾着月波,浮着光绸,汩汩地往石砌的岸沿上漫几寸,又落回去。对岸的老钟塔形单影只,塔尖嵌在墨蓝的夜空深处,钟盘上的时间似乎从未走动。

她望着钟塔,渐渐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平板在桌上一响,弹了条信息出来。

“有点掉份儿。”祁大头写道。

她浅浅地皱起眉,随手回了条:“你管我?”

平板沉默片时,又响一声。这次弹出来的是篇文档。

梦莛点开了文档。里面的内容看似杂志的两个版面,版心的文字排得整整齐齐,间距适中,余白不多不少,颇为顺眼。文章只配了两张图,一张老钟塔的远景,一张人物半身照。

照片里是个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留着末梢打卷的梨花头,稍稍朝镜头偏着脸,脸型圆润,五官除了眼睛,都是小巧玲珑的。不过,那双荔枝眼虽大,却说不上水灵,更辨不出神采。她薄薄的嘴唇弯着,眼里却没有笑韵,半是迷蒙,半是戚然。

照片是黑白的,看上去像张遗照。

梦莛看了看标题的下方。文章作者署的似乎是实名:樊思琴。

她把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给祁大头发了条信息:“她写的?”

祁大头没回。

比起游泳馆,隋梦莛和樊思琴相识的地方,更像是在这篇文章里。

“她叫程颖儿,”思琴写道,“我认识她。”

梦莛把文章读了几段,得知樊思琴和两年前自杀的那个女孩一样,都是附中初中部的学生,两人的班紧挨着。

程颖儿出生在乡下,老家不知是江西还是浙江,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本来叫程颖,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在农村,上到小学三年级,进城务工的父母稍微有了点积蓄,才把祖孙俩接来瀛海,一家三代人在北郊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屋。程颖转学后,时常被同学笑话,说她口音土,穿得土,名字也土。对此,她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改变,和家人商量之后,把名字改成了颖儿。

程颖儿在瀛海待了三四年,渐渐适应了本地的风物。在思琴的印象中,她除了一年到头穿校服,倒也没有多么的土气,不过是个貌不惊人、小小巧巧的姑娘:小身板、小脸盘、小鼻子、小眉毛、小嘴巴,皮肤细细腻腻,眼睛水水灵灵,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总低着头。

樊思琴回忆说,程颖儿的妈妈是做美发的,给她剪了个当时流行的梨花头。

程颖儿全身上下都小小的,只有一处例外:她发育得比其他女生早些,即使穿着肥大的校服,某些特征也很惹眼。很多人喜欢拿这一点逗乐子。好几回,颖儿的班级上游泳课,思琴路过邻班,都听见教室里有女生笑着吆喝:“今天小颖颖下水!”

类似的情形还有不少。有天,思琴和颖儿的班级一起上体育课。女生们跑八百米,樊思琴早早跑完,望见程颖儿跑在最后,低着眼,抿着嘴,胳膊护在胸前,似抱非抱,就是不敢跑快。

“跑快点儿!”体育老师打量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脯,咧嘴笑着,冲她吼了一嗓子,“甩起手来!”

程颖儿耷着眼皮,把胳膊轻轻甩了起来,颤动的衣衫暴露在了一双双窃笑的眼睛前。

比起体育老师,有人采取的行动更为积极。初一下学期开学后,学校组织体检。樊思琴做完检查,刚出校医院的后门,便望见一个男生猫着腰,握着手机,徘徊在一面遮着帘子的窗户前。他踱过来,又踱过去,手机举起来,又放下,时而哂笑,时而咂嘴,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妈的,你赶紧拍啊?”另一个男生躲在花坛后,夹着嗓子嚷嚷,“都快查完了!”

思琴远远绕出几步,瞥了那面窗户一眼,隐约望见了一个女生的背影。她上半身没穿衣服,背着双手,慢慢地系着文胸的扣子。

思琴没看清她的侧脸,只看见她留着发梢打卷的梨花头。

程颖儿的“追随者”不仅限于初中部的男生。一个初夏的午后,思琴和一个发小姐妹吃完饭,沿着东大行车道回教学楼,碰巧看见程颖儿走在前面,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抱着书,文胸的轮廓在背上若隐若现。

她们路过半山腰的运动场时,一只篮球忽然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颖儿的胸口上。

她的书撒了一地。走在后面的思琴抬起头,望见四五个高中部男生站在地势较高的球场上,有的笑嘻嘻,有的嗖嗖吹口哨,叫颖儿把球给他们送上去。

程颖儿杵了一会儿,屈膝蹲下,没捡书,只把篮球抱了起来。

“我去,看见没有?”她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男生把两手在胸前比画着,眼鼻嘴挤成了一团,“太有弹性了!”

颖儿走上球场,把球还给男生们。其中两个人身子一挪,挡住了她。思琴望不见她,也没见她走出人堆,只听见了男生们远远的嬉笑。

发小姐妹要过去,思琴拉住了她。

在附中的初中部,没几个人真正愿意接近程颖儿,她也很少和人亲近。中午下了课,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下午放了学,她一个人抱着书回宿舍;晚自习,她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趁着没下课,早早回去洗漱躺下。思琴说不清,是她的孤僻导致了她经历的事情,还是她经历的事情导致了她的孤僻。

然而,不知何故,她倒试着接近过思琴。

那是在一节陶艺课上。那天,她们俩碰巧都迟到了一会儿,颖儿主动坐到思琴身边,跟她搭起了话。

“你是不是经常做头发?”颖儿问她。

思琴应付着笑了笑,没答她,接着在纸上设计陶艺造型。颖儿看她画了片刻,捏出笑容,又说:“我妈妈是搞美发的。”她捧了捧打卷的发梢,“我的头发就是我妈妈给烫的。”

思琴的笑容淡了几分,告诉颖儿,她有熟悉的造型店。

颖儿轻轻“噢”了一声,沉默片晌,又问思琴,她平常去的是哪家店、烫染多少钱、是不是她妈妈的那家。思琴一声没应。

“下次咱们一块吧,去我妈妈那儿。”颖儿仍不放弃,“她请客,不收你钱。”

思琴收起笔纸,把她撇在那儿,到前排去坐了。

过了半节课,思琴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桌子已经空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团孤零零的陶泥。

“你怎么想的?”后来,发小姐妹问她,“她又没招惹你。”

思琴没回答。她也说不清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她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身边的人都这么做,她不知不觉就跟着人群走了。又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也打心底看不起程颖儿。要不然,颖儿诚心邀请她去妈妈的店里做头发,她也不会感到不悦,就好像自己受到了贬低,低到了颖儿的层次上,可以把头发交给一家开在市郊的小店打理。

“我就和她说过这几句话。”她写道。

半年后,程颖儿的“视频门”席卷了附中校园。一时间,初中部热闹得好似提早过年。男生们在教室后排聚成堆,用某个擦边球软件搜索一系列关键词,露着一排排兴奋的牙。女生们就着这个话题吃饭,伴着这个话题入睡,有的捂嘴偷笑,有的一脸嫌恶,有的摇头兴叹。还有一些学术型的,比如思琴班上的学霸“严肃姐”,则结合程颖儿的性格、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剖析起了她“性饥渴”的深层心理原因。

“什么逻辑?”有天吃午饭时,思琴的发小姐妹对严肃姐表示了质疑,“她让人给糟蹋了,你怎么说她性饥渴?”

女生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施以反驳。严肃姐抬了抬手掌,示意她们收声,平静地提问道:“既然是让人给糟蹋了,为什么不只一段视频,后来又出了三四段,还不止一伙人?”

发小姐妹正要说话,严肃姐就打断她,接着道:“既然是让人给糟蹋了,为什么不报警?”

桌上没人作声。严肃姐面色淡然,提了最后一问:“既然不报警,是不是你情我愿?”

她身边的小姑娘搅着饭,云淡风轻地分析道,程颖儿是农村人,家里穷,不想别的,就想着攒够了钱,回老家盖房子,肯定一开始就是为了钱。出了这种事,八成是两边价钱没谈拢,程颖儿赖上人家了,人家才把视频抖了出来,自证清白。

“她这是自找的,自作自受。”小姑娘总结道。

严肃姐点点头说,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对于金钱的渴求,也是性饥渴的一种表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力比多转移”,两者并不矛盾。

“行了,姐姐们,别说了。”另一个女生央求道,“咱这饭吃不吃了?一提她,我就觉得她正跪厕所里吃屎呢。”

“我去,你真恶心,”她身边的女生丢下勺子,把脸挤了起来,“你都快赶上她了。”

程颖儿的那几段视频,樊思琴只看过最短的一段。视频里,她被三四个男生围在中间,校服大敞四开,五六只手在她胸前揉来捏去,像一只只灰黄的、蠕动的虫子。男生们呵呵乐着,她低低叫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手拿开!”一个男生吼道,“给别人摸,不给同学摸?”

“没事!别害羞!”拍视频的男生苦声劝她,“不给外人看!”

她耷着脑袋,披头散发。要不是她发梢的卷儿还在,思琴几乎认不出那是她。

“哎,思思,”一个女生唤思琴,打断了她的回想,“你说她是不是活该?”

樊思琴没吭声。她不知道程颖儿“活该”什么,是活该生在了那个农村,长在了那个家庭,还是活该摊上了这具身体。如果“活该”指的是这些,那么,程颖儿的确是活该的。她活着,就该这样。

思琴看着餐盘里的饭菜,把头点了点。

身边安静了下来。严肃姐似乎看见了什么,抬起头,把目光投过她的肩膀。其余几个女生也停了嘴,纷纷朝她身后望,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含笑,有的一脸无邪。她们都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樊思琴回过头,看见程颖儿站在不远处,两手端着餐盘,像个木偶似的凝望她。

程颖儿自杀两天后,她的班主任来到樊思琴班上,正式向大家宣布了这一不幸。

台上,班主任讲得字字铿锵,声色悲怆;台下,女生们哭得呜呜咽咽,凄凄切切。班主任受到感染,也渐渐热泪盈眶,操着哭腔道:“大家哭吧,使劲哭,就当给她送行了。缅怀之余,也不要忘了接受教训。你们上学,不光要学知识,更要学怎么做人。从今往后,一定要牢牢记住,学习要抓,思想品德也要抓,两手抓,两手硬,痛定思痛,而今迈步从头越!大家哭吧,使劲哭!就当给她送行了!”

她像撒骨灰似的把手一扬,女生们一齐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滂沱,直把教室哭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追悼会现场。她们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像在比赛,像在鸣冤。樊思琴朝前排望去,见曾经说程颖儿自作自受的那个女生哭得最凶,两腮通红,声声哽咽,近乎窒息。

她听着满屋的哭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程颖儿是周日凌晨自杀的。周二,学生们失声痛哭,如丧考妣。周三,学校请来了一位东北相声演员做书法讲座,一整晚,礼堂里的哄笑未曾间断过。周四是圣诞节,大家喜气洋洋,互赠苹果。元旦过后,新年伊始,程颖儿的死也没了影子。人们偶尔提起她,还是用从前的那些绰号称呼她,中立一点的,则叫她“那个跳楼的”。

“太可惜了,”校内名人吕布哥叹惋道,“那是个圣人啊,无私奉献,造福大众,死了太可惜了。”

樊思琴见过程颖儿的奶奶一回。那天是新年的第一个周五,放学后,她和发小姐妹留在教室,等姐妹的家人来接她们。等着等着,便听门外有人嗷嗷哭号,模糊的哭声像是从隔壁飘来的。

她们来到邻班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见了一个干瘪佝偻的老太太。老人穿着破旧的灰棉袄,跪在一张桌子前,死死抱着一把椅子,哭得满脸通红,哑了嗓子。她的半口黄牙磕在椅背上,两手把椅子越抱越紧,怎么也不肯松开。

班主任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看了看手表。

文章里,樊思琴写道,她有时觉得,程颖儿之所以死了,是因为世上大致只有三种人:视频里的男人,说着“自作自受”的女人,还有像她一样沉默的人。她说不清谁才是最大的凶手。

“反正,我们合起伙来杀了她。”思琴说。

隋梦莛读到这句话,两个版面就到头了,故事却好像只讲到一半。

她守着早已凉透的咖啡,默默待了会儿,才发短信给祁大头:“就这么点儿?”

老钟塔的分针走了几度,她才收到回复。

“别的你都知道。”大头写道。

不出隋梦莛所料,当年樊思琴的这篇文章没能发表。

文章涉及的许多人物,严肃姐、吕布哥、思琴的发小姐妹、程颖儿的班主任,都没有被点名道姓,梦莛后来了解到更多,才一一对上了号。但这并未改变文章被毙掉的命运。

问题主要出在后半段。思琴提到了一个不该提的人。

程颖儿自杀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正好是冬至。天气预报说夜间全市将有降雪,最后却一片雪也没下。天亮后,深冬的清晨干冷晴和,天高云稀。吃过早饭,祁大头的父亲开着家里的比亚迪小车,送在家过完周末的儿子去学校。一路上,父子俩聊着闲天,不知不觉就出了市区,来到了墨菡山下的校门口。

祁爸爸把车开进小广场,放慢车速,望见门卫室前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静静忽闪。两个民警立在车旁,一胖一瘦,披着警服大衣,缩着脖子,在响晴的晨光下抽烟。

祁爸爸把车停在了警车旁,降下车窗,问民警们出啥事了。

“少管闲事儿,”瘦民警挤着脸,把手冲他直摆,“走走走。”

“咱是同事,”祁爸爸笑着说,呵出的热气在风里飘着,“我金桑分局的。”

“噢。”胖民警瞧了瞧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

他打量了祁爸爸的小车两眼,不冷不热地说:昨个儿大半夜,一个学生从钟塔上跳下来了,摔得稀巴烂。当时怎么处理的,他们不清楚,反正不是他们处理的。今儿个一大早,学生家长跑到学校闹事,哭着喊着要见校长,校长不出面,那些家长就赖在了校长室门口。警卫拖不走那些家长,报了警,所里就派他们过来瞧瞧。谁知道,他们刚进学校,还没把车停稳,所长就亲自来了,让他们别跟着掺和,上外头候着去。

祁爸爸沉吟了两秒,问那民警:“什么原因呢?”

“自杀原因?”民警“嗐”了一声,“十五六的孩子,要么是和家里闹别扭了,要么是搞对象搞出名堂来了,正常情况。”

祁爸爸点了点头。祁大头看着父亲,见他脸上似有所想。

“去吧,”半晌过去,父亲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打电话。”

祁大头打开车门,又回过头,问父亲:“你打算查查?”

父亲苦笑一声:“我在哪儿啊,查得着吗?”

祁大头没再作声,把箱子搬下车,拉起了箱杆。父亲向他微笑:“快去吧。”

他拖着箱子走进大门,回头望了望。父亲尚未离开,越过车窗,远远目送着他。

二〇〇八年是农历戊子年,万象更新,祸福迭起。年初的华南大雪暴、四月的胶济铁路事故、五月的汶川大地震、八月的北京奥运会,还有笼盖北半球的大日食,全都赶在了这一年。盛夏过后,平静多年的瀛海也发生了若干大事。其中闹得最大、影响最广的,便是农历年底的“瀚海华庭案”。

二〇〇九年一月上旬,程颖儿自杀一事本已尘埃落定,却在一夕之间死灰复燃。

谁也没想到,烧起这把火的,是和附中隔了半座城市的金桑区刑侦队。

一月五日下午,附中的五名高三男生遭到拘捕,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塞进警车,带离了学校。两天后,金桑区的一家老牌会所又突陷风波,十余名员工先后被警方传唤,配合进一步调查。没过周末,一个传言就在饭局酒桌间流转开来:会所的实际老板、房地产巨头宏任集团的董事长,这回铁定摊上了大事。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被金桑警方叫去问话了。

这家会所名叫瀚海华庭,坐落在金桑区国华大道以东,外观方正堂皇,模仿了嘉杨长滨原法国领事馆的建筑样式。会所的选址不失高调,同鹿树滨国贸带只隔两条街,面北而望,鹿树滨的三座“巨柱”——若木大厦、国金中心、“凌海长云”电视塔——便尽收眼底。鹿树滨是“吴海八湾”中最繁华的一湾,也是瀛海的贸易中枢、金融心脏。瀚海华庭作为娱乐场所,离这颗心脏仅一步之遥,多年来不动如山。这家老牌会所遭到警方突查,自兴业之初,还是头一回。

鹿树滨风浪骤起,略晓官场风云的,纷纷私下议论说,金桑刑侦支队支队长是市局大当家田汉焘的爱将,这次亲手揪了瀚海华庭的辫子,怕是老田这位“铁血局长”虎视眈眈地盯了这座会所多年,终于要对它下刀了。

从事发之日到春节前夕,整个瀛海最忧虑的一颗心,当数金校长的。一连两周,金贤光四处扫听,上下套话,年货既没工夫送,也没心思收,一天到晚待在办公室,抽着烟,想着事儿。岑主任找他汇报工作,他似听非听,把烟一根一根地点,自己拿一根,给老岑递一根。他递了,岑主任不好不接,半个钟头过去,抽得只剩咳嗽。

“不抽了,领导,”老岑直摆手,“抽不过你。”

贤光自己把烟点了。岑主任喝口茶润润嗓子,沉吟须臾,试探着问老金,快过年了,他去没去探望一下他的硕博导师汪先生,给他送几瓶好茅台。

贤光摇了摇头,盯着烟雾,深陷思考。岑主任不再吭声,默默喝茶。

那年过年早,放假晚。除夕前一天,金贤光才正式休假回家。他心不在焉地收拾好办公室,拿了几本书,正要夹着包走人,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贤光接起电话,听了两句,便捏出笑容,“老哥”“老哥”地唤了两声,接着便没了动静,缺精少神的笑容慢慢凝在了脸上。

“这,谁?”贤光呆着脸,喃喃道,“不能吧?”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日暮时分,大雪纷飞,满城苍茫。到了晚上,一个惊人的消息也如雪片般飞到了各大酒店和会所的饭桌上:汉焘局长的干将、近日严查瀚海华庭的金桑区刑侦支队支队长,因涉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已于昨晚被带走调查。

“承、承峻?”贤光拿着听筒,结结巴巴道,“承峻出事了?”

“唉,”电话里的朋友叹道,“你这个老同学,很有一套哇。知人知面不知心。”

贤光一声未响。朋友继续说道,他听瀛海大学的一个老哥们说,汪副校长前一阵子贵体欠安,养了一个月,这两天恢复了许多。贤光先前不便打扰老师静养,如今理应过去探看探看。

“快过年了,还不去给老人家贺个喜?”朋友笑呵呵地说。

除夕当天,涉案的五名附中学生喜获释放,瀚海华庭的十余名员工也回了家,高高兴兴过大年。瀚海华庭屹立如旧,笙箫再起。大年初一,金贤光备好礼品,穿戴整齐,独自驾车前往瀛海大学的念真园,给老师汪鸣悌拜年。

一路上,贤光神色恍惚,目光游移,不慎闯了两次红灯。

喧嚣一时的“瀚海华庭案”就这么落幕了。三月中旬,金桑区刑侦支队原支队长职务犯罪案在浦松区法院开庭审理。最终,被告人因贪污罪、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获刑二十年。

半年后,隋梦莛来到瀛大附中,机缘巧合,和这名前支队长的儿子成了同班同学。

那个男生的名字起得不错,有几分宁静致远的味道。不过那时候,人们已经叫他祁大头了。

读完思琴的文章,梦莛问祁大头要了她的手机号,两天后,发短信约她见了一面。

“还是在游泳馆,”事后,思琴去六院看望祁大头,一边削苹果,一边给他讲了讲见面时的事,“坐的地方都一样。”

“像她。”祁大头剥着葡萄柚,“聊什么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思琴反问了句。

大头把一块柚子皮放到桌上,说了两句那晚的事。思琴没什么力气地一笑:“我猜也是。”

“她倒是没提颖儿。”思琴说。

她回忆道,这次见面,梦莛给她的感觉和上回不太一样。初见那天,她觉得这个女生挺痛快,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还专挑扎人的说。这一回,她就不那么痛快了,抱着胳膊、耷拉着眼皮坐在那儿,半天说不了一句话。思琴见她这样子,也就只好自己找话头。她猜梦莛想知道点什么,就聊了点什么。

祁大头猜得到她找的话题:“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思琴削断了一截果皮,撇到纸巾上,“我跟她说,我是你们家养女。”

那天,思琴给梦莛讲了一些她的童年往事:小时候,她和祁大头住在一个院里,两人和另一个男孩整天玩在一起,黏得像三块麦芽糖,祁爸爸笑称他们仨是吃一碗面长大的。祁妈妈厨艺好,她和另一个男孩隔三岔五去祁大头家蹭饭,祁妈妈就为他俩常备了两副碗筷。有时候,思琴和两个男孩丢沙包、弹玻璃珠,把自己搞成了一只小煤球,祁妈妈就给她洗洗澡,换上祁大头的新衣服,把脏衣服洗干净,晾好了,再送到思琴家。后来,祁妈妈见两个男孩笑思琴女扮男装,逛街时就特地买了两条连衣裙,搁在家里备用。再后来,她给思琴挑衣服挑出了兴趣,每每给儿子买衣服,也不忘给思琴带一件,又怕另一个男孩吃醋,便一买买三件,每个小豆芽都有份。祁妈妈爱拍照,家里有本老相簿,里面有一半是他们三个小时候的照片。

“爸妈不怎么着家,”思琴对梦莛说,“我基本上是茵姨带大的。”

她也告诉梦莛,从小到大,她在祁家待的时间比在自己家长得多。教她识字、读书、穿衣打扮的是祁妈妈,接送她和两个男孩上下学的是祁爸爸,而她的书法启蒙老师则是祁大头的爷爷。学校开家长会,她的父母不去,通常由祁妈妈代劳。直到她上了初中,不少同学还以为她的茵姨是她妈妈,她偶尔现身的母亲反倒像个姑姑婶婶。

“茵姨和祁叔叔是奇人,我爸妈也是奇人。”她笑了笑,“两个奇法。”

讲到这里,她也削好了苹果,用纸巾垫着搁在桌上。祁大头也把剥好的葡萄柚递给了她。

“‘吉卜赛人’,我没提。”思琴用指尖摸了一下耳钉,“她看过老照片吧,那她应该有印象。”

祁大头吃了口苹果:“她记不住。”

“吉卜赛人”把他们带进了一段沉默。大头慢慢地嚼着苹果,思琴静静地望着窗外。午风中已有秋凉,那棵老樟树仍旧撑着绿伞,枝繁叶茂,萧萧如盖。

“也聊了聊我这名字。”思琴说。

祁大头偏着脸,肿得青紫的眼皮朝着阳光。

和他一样,思琴的名字也是他爷爷起的。这个名字里有个小故事。思琴刚出生时,樊爸爸见老婆挺了大半年的肚子,让他累死累活地伺候着,最后生了个不带把儿的出来,一连数日没稀罕跟老婆搭腔。樊妈妈捏着一脸讨好的笑容,让他赶紧给女儿想个名儿,好上户口。樊爸爸本是大诗人,此时却没了灵感,或者不想有灵感,抽着烟,听着古典音乐,淡淡地对老婆道:“去你娘的,老樊家的门牌都快摘了,起你妈的名。”

樊妈妈无奈之下,想起早已大去的公公曾经是瀛大附中的校工,和祁爷爷算是同事,便抱着女儿去拜访老人。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又跑去他儿子儿媳家,果见祁爷爷正在帮儿媳照看六个月大的孙子。樊妈妈诺诺笑道,祁爷爷是老知识分子,腹中有诗书,帮着参谋参谋,管他好赖,先给孩子起个名儿叫着。

这段往事,祁大头后来是听母亲讲述的。当时,爷爷把襁褓中的思琴抱在怀里,见她眯着小眼,咯咯叫着,一双小胖手摇来晃去,像是在使劲够他的脸。母亲在北屋里擦钢琴,一边擦,一边端详他们。

“茵文,”爷爷唤母亲,“你给提个意象。”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冲奶奶留下的珠江牌老钢琴凝视片刻,对爷爷说:“那就‘琴’吧。”

爷爷看着怀里的小婴儿,许久没出声。

“思琴,好不好?”他问樊妈妈,“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樊妈妈是跳花鼓出身的,没上过几天学,也不知道这名字是好是孬。回到家,她编了个谎骗樊爸爸,说她在院里找了个会算卦的,托人家依照孩子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番,卜算片晌,起了这么个名字。算命的说,有了这个名,孩子一生安康,大富大贵,将来保准嫁个亿万富翁,起码也能嫁个亿万富翁的儿子。

“你满不满意,大诗人?”樊妈妈歪着脑袋,甜甜地问丈夫,“不满意,我另找个人算算?”

樊爸爸挤着眼,把夹着烟的那只手冲她直摆,“爱叫什么叫什么。”

他、思琴,还有另一个男孩,从小一起长大不说,名字也都是爷爷给起的。两个男孩的名字,一个带“臻”,一个带“涵”,虽说平实无华,但也不乏期盼,只有思琴的名字不一样。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这本是一句关于离别的诗,字里行间透着离愁别绪。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给思琴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奶奶的老钢琴勾起了他的忧思,还是因为早在那天,他就预见了将来的一些事。

叫这个名字,好像她一出生,就有人盼着她走似的。

那天,思琴和梦莛聊到最后,才重提采访的事。

“不烦你,”思琴说,“我找好人了。”

“噢,”梦莛慢慢眨着眼,“还是吕布?”

“比吕布厉害。”

思琴说,她这次找的采访对象是她一个朋友的亲戚、鞍龄四十多年的马术老手,年轻时捧过不少国内外的奖杯,参与过数届国际马联(FEI)大赛的筹办和裁判工作,如今卸鞍田居,在青更山的一座度假村里经营马术俱乐部,也时常为国内大大小小的比赛担任评委,带出的学生中有不少在国际马联的三、四星级赛事中拿过奖。而且,这位马会老板是附中八十年代的老毕业生。既然岑主任只要求采访本校学生,没说应届还是往届,那么这人自然也符合条件。

“别迷倒大老板。”梦莛懒懒地说。

“你想多了。”思琴用鼻息一笑,“你去不去?”

梦莛抬起了眼。

思琴告诉她,她们这次要出校做采访,就去马会所在的那座度假村。度假村位于青更区东部、传统意义上的瀛海西南郊。虽说早在前年,地铁七号线已经修到了青更,但是从东北郊的瀛大附中出发,由东北向西南穿越市区,坐地铁得花三个小时。下了地铁,还得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才到得了度假村的大门。鉴于路途遥远,她把采访时间安排在了周末两天。周六一早出发,抵达之后稍事修整就开工,忙完任务,在度假村住一晚,周日上午返回市区。

“你想去,我就打声招呼。”思琴说,“采访不用你操心。最多让你骑骑马,贡献两张照片。”

梦莛沉默了一段时间。

“老板管吃管住?”她问道。

就这样,她接受了樊思琴的邀请。对此,如今的她对林筱筱坦白,当年的她虽然不讲理,但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凭她这张嘴、这个脾气,很可能一句话说歪了,就把一行人闹得不欢而散。她答应了思琴,大老远跑这一趟,是因为她为先前的态度感到愧疚,不好意思回绝,还是因为她在附中隐居了这么久,和母亲冷战得这么僵,想去个远远的地方透透气,或者是因为思琴那篇文章的缘故,她自己也搞不清。

“也可能,你还是想骑马。”筱筱说。

梦莛未置可否。

她沉默片刻,才对筱筱道,想不想骑和骑不骑是两码事。纵然她要陪思琴去的地方是一家马会,她也不打算到那里换身骑装,骑上马兜两圈。那时候,她仍旧对那个死在比赛中的朋友难以忘怀,也没走出父亲被“发配边疆”一事的阴影。得亏那家马会不是她从前练骑术的蓝关,不然她真不去。

“我们俩在那儿待了不少年,”她又提到了那个朋友,“到最后,我把他害死了。”

筱筱等着她说下去。她手里握着咖啡杯,望着滴雨的树梢,把话题转了。

礼拜六早晨,她没和思琴一起从学校出发,理由是她起不了那么早,想睡饱了再自己去。思琴没勉强她,想了想,对她说,她坐地铁去也好,打车去也好,都不用直达目的地,到青更区的头一个地铁站就行。

“我和我朋友说说,让她亲戚的司机过去接你。”思琴道,“那地方有点偏,坐公交容易晕,出租车黑车多。”

梦莛往上转了一下眼珠。思琴理解地说:“你倒是不怕打上黑车,应该是黑车怕拉上你。”

那天清早,她不到七点就醒了。宿舍的空气淡蓝安宁,床头小桌上涂着一道晨光。她躺在床上,盖着夏凉被,望着上床板,就这么待了两个小时。

九点多,她才收拾妥当,穿着藏蓝色的抹肩衬衫,系着同色系的细围巾,抹肩和围巾之间露着锁骨,“短一截”微喇裤和紫红色的豆豆鞋之间裸着脚踝,把个子衬高了一点(她对筱筱叹道,女孩的心思,长大了的自己回头想想也觉得微妙:和思琴在游泳馆见面那天,她穿得随随便便,后来两人认识了,她却在穿戴上花起了心思)。随后,她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宿舍楼,一手在头后扎着马尾,一手拖着一只方方的登机箱,一路来到毗邻西大行车道的围墙前。围墙沿着山坡,呈阶梯状上下延伸,墙前种着一列刺柏。最矮的一段墙尚不及一匹成年马的马背高。

她来到围墙前,收起箱杆,左手按住墙沿,右手提着箱子,身子往上一撑,又横空一甩,便在墙的另一边屈膝着了地。

学校留在了墙内。清远的风中是萧萧的山林,苍穹辽阔无边,响晴的晨光漫山遍野。她直起身子,合上眼,深深舒了口气。

“其实走校门也行。”她对筱筱说,“这么走,去地铁站近点儿。”

隋梦莛学习骑术的经历,林筱筱只听她说过一言半语。

那还是梦莛硕博连读期间的事。那个郁郁葱葱的夏日,他们到雪城北郊的奥内达湖边郊游烧烤。湖畔绿茵衔水,远方湖天一色。阳光照在脸上,把心也晒得暖洋洋的,落在水波上,就碎成了雨花石般的彩光。筱筱和梁菲在草坪上布置桌椅,战大帅往公共烤架里添着炭,向梦莛问起了这件他好奇已久的事。

“隋老大,”大帅给木炭浇上助燃剂,饶有兴趣地问,“会骑马,高考加不加分?”

“加。”梦莛用打火机点了张纸,“鞍龄多一年,加一分。”

梁菲大为惊奇,直喊真的假的。梦莛把点燃的纸扔到炭堆上:“你们信?”

她和大帅一起铺着锡纸,对他们说,骑马又不是多么高大上的运动,别说热爱大自然的美国人民了,即使在国内,没事去郊外的马术俱乐部颠两下的,也大有人在。她听说,在内蒙古的许多地方,小孩子骑马上学,老大娘骑马买菜,小伙子骑马送外卖,也并非奇观异景。他们觉得稀罕,只是因为小时候身边好好学习的多,不干正事的少。

“还是挺稀罕的。”大帅憨笑着说,“谁教你的呢?”

梦莛把肉排摊在锡纸上,磕了磕夹子,脸上似有踟蹰。

“我爸教了不少。”她说。

“哟,”梁菲张嘴就笑,“你还有爸呀?”

梦莛把烧烤夹朝她脸上蹭。梁菲边笑边甩手,又问她:“你爸干吗的呀?放马的?”

“没那么自在。”梦莛搁下了夹子,“公安。”

瀛海没有骑警编队,隋梦莛的父亲并不能把骑马当工作。他是缉毒警出身,后来调到了刑侦口。女儿上初中时,他在南部市区静栎区上班,和祁大头的父亲是跨区同行。在瀛海的公安系统中,除了一把手田汉焘,骑术老手就只有隋爸爸。“文革”期间,梦莛的祖父远去青海支边,把还没上学的儿子也带了去,一待五六年。梦莛据此猜测,父亲就是在遥远的都兰草原上学会了骑马。

“刑警啊。”梁菲咂咂嘴,一双小狐狸眼斜睨着梦莛,“怪不得你丫有暴力倾向。”

筱筱面露苦笑。大帅倒为梁菲这话感到尴尬,一边往嗞嗞作响的牛排上刷蒜汁,一边移开话头,一本正经地问梦莛,她父亲办没办过什么大案要案,比如捣毁贩毒网络、追捕连环凶犯、天网行动、猎狐行动啥的。

“他不演电视剧。”梦莛用叉子试了试烤肉,“我就听过一个案子。”

“唠唠,”梁菲在小木凳上坐了,笑得没心没肺,“听这茬,不嫌大。”

梦莛偏过脸,望了望绿意盎然的夏湖,半晌没作声。

“别坐着,”她把叉子朝梁菲递,“干活。”

此刻,筱筱把故事听到这里,也想起了他们在湖边烧烤的那天。梦莛已经提过两回,程颖儿死的那年,她的父亲被“发配边疆”,调到了一个名叫梓檀新城的地方。这件事兴许就和梦莛当时欲言又止的那个案子有关。

“你爸怎么被发配了?”筱筱问她。

梦莛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把目光往上挪了挪。

“和祁承峻差不多。”她说,“有人举报他滥用职权。”

她停顿片刻,对筱筱说,她讲的这个故事,老少两辈人,父亲不是老一辈的主角,她也不是小一辈的主角,所以,他们父女俩的事,她也没必要多说。不过要是细究起来,她爸当年掉的那条沟,多少跟思琴和颖儿有那么点关联。这点关联,她当时一无所知,只是觉得父亲远调的背后另有隐情。要不然,因为一起意外火灾、一起社会闲散人员犯下的凶案,他没理由把瀛海大学的几名教研人士给拘了起来,当作嫌犯调查。

机缘巧合,在她和思琴的那趟青更山之旅中,她窥见了这段隐情的冰山一角。

从两年前开始,一条暗线便串联起了日后发生的一连串大事小事:她父亲主持调查的两起案子、程颖儿的死、祁大头挨的那顿打、祁承峻的入狱、金贤光揣着的秘密……它在暗中蛇行了三年,窥探着,微笑着,咀嚼着,直到最后那场席卷了瀛海的风暴。

和她不一样,樊思琴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只是对谁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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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小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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